国歌是一个国家的象征,是凝聚人民精神的音乐力量。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乐之邦,但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,所以古人从未想过制订一首歌曲,作为中国的象征,来区别于其他国家,一直到晚清。清末民初,国歌几度兴废,见证了我们民族在苦难中砥砺前行的历程。感谢留声机,让我们能听到百年前的声音。回顾这些尘封的故事,倾听这些湮没的音乐,使人感慨万千……
一、疑窦重重的《普天乐》与《华祝歌》
晚清末造,走出国门的外交官们,不得不开始考虑国歌:在一些外交场合,惯例要演奏国歌,众皆有之,翳我大清独无,他们为此遇到许多尴尬。第一位想到国歌的是驻英法公使曾纪泽。

第一位想到国歌的是驻英法公使曾纪泽。
曾纪泽于1879年初抵达伦敦上任。当年9月20日,伦敦《观察家》(The Examiner)周刊刊登了一条消息:贝内狄克特爵士(Sir J. Benedict)改编的钢琴曲谱中国国歌《普天乐》,已由斯坦利·卢卡斯—韦布公司(Stanley Lucas, Weber, and Co.)出版。

《观察家》对中国国歌钢琴曲谱的报道。
这是中国国歌最早的信息,可惜未说明原作者。1882年10月,伦敦《音乐时报》(The Musical Times)再次报道斯坦利曲谱,说原歌由中国公使曾纪泽提供(supplied)。五年后,1887年,英国外交部向中国使馆询取国歌,时任公使刘瑞芬回函:“查中国乐章,译为欧洲宫商,可合泰西乐器之用者,仅有一阕,名曰《普天乐》。相应将乐谱一册,备文照送查收。”此函载于后任公使薛福成日记,薛特别补充说:“《普天乐》者,曾侯所制也。”曾侯即曾纪泽。似乎《普天乐》就是曾纪泽作。但曾纪泽日记从未提及《普天乐》,而且后来他自己还另拟了一首国歌。所以,《普天乐》的作者仍然要打上一个问号。
《普天乐》歌词已经失传,斯坦利曲谱至今也未能发现。所幸,1890年美国音乐家索萨(J. P. Sousa)编纂的《世界国歌大全》(National, Patriotic and Typical Airs of All Lands)收录了《普天乐》,使它得以在全世界传播。

《世界国歌大全》所载《普天乐》。
1914年9月18日,美国胜利留声机公司根据《世界国歌大全》,将《普天乐》录制成唱片,由荣格斯(W. B. Rogers)指挥,胜利军乐队演奏。这是最早的国歌流存于世的声音。

美国胜利公司唱片《普天乐》。王钢先生提供。
曾纪泽精通音律,据其日记所载,他在1883年10月22日创作了一首“国调”,几经修改,取名《华祝歌》。这首歌曾在不同场合以中国国歌的名义演奏,曲谱收录于1884年伦敦《世界卫生博览会中国展品图录》(Illustrated Catalogue of Chinese Collection of Exhibits for the International Health Exhibition)。英国诗人傅澧兰(H. W. Freeland)当时将歌词译为9种文字,连同中文一起,在伦敦出版,迄今仅日本东洋文库收藏有一份孤本。歌词如下:
圣天子,奄有神州。声威震五洲,德泽敷于九有。
延国祚,天长地久。和祥臻富庶,百谷尽有秋。
比五帝,迈夏商周。梯山航海,万国献厥共球。

《世界卫生博览会中国展品图录》所载《华祝歌》。
刘瑞芬在回复英国外交部的公函中,认可《普天乐》作为国歌使用。庆亲王载振1902年出使欧洲,曾向比利时外交官解释当时演奏的“中国国乐”:“此乐为曾侯使英时所作,曾经咨明总署,非国家所审定也。”(《英轺日记》卷八)由此可知,曾纪泽上奏过总理衙门,得到清廷许可,只是未经审定。但是,这里“咨明”的是《普天乐》还是《华祝歌》,则又是一个问号。
二、昙花一现《巩金瓯》
晚清的政治,显然混乱不堪。曾经“咨明”的国歌虽然得到认可,但并未在外交场合普遍采用,取而代之者五花八门,比如《李中堂乐》《陆军军歌》,甚至民间情歌《妈妈好糊涂》。
《李中堂乐》即《北洋海军军歌》;《妈妈好糊涂》1880年代就被改编成管乐曲,完全脱离了民间小调的风格。在一些典礼或音乐会上,两者都经常被演奏。为此,1914年,法国百代留声机公司专门出版了管乐吹奏曲的唱片,并不断再版,一直到1930年代。

左为百代公司唱片《李中堂乐》(中国音网藏);右为《妈妈好糊涂》(上海图书馆藏)。
这种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到1911年,清政府才由礼部主持制订了国乐《巩金瓯》,当年10月在《内阁官报》上公布。《巩金瓯》由禁卫军军咨官溥侗作曲,海军部参谋官严复作词。溥侗是皇族,昆曲行家;严复则是新学思想家,《天演论》的译者。歌词是:
巩金瓯,承天帱,民物欣凫藻。
喜同袍,清时幸遭,真熙皞。
帝国苍穹保,天高高,海滔滔。
这是中国第一首正式国歌。“帝国苍穹保”,很有些英国国歌“天佑吾皇”的意思。颇具讽刺意味的是,次年2月12日清帝逊位,这首国歌只存在了4个月,便随着大清的覆灭而寿终正寝。
三、率然出世的《中国雄立宇宙间》
民国肇造,1912年2月5日,以蔡元培为总长的教育部成立不到20天,就在《临时政府公报》上刊登了《征集国歌广告》,征得的作品都不能令人满意,教育部遂委托康有为等分别撰写。最终章炳麟、张謇、钱恂提交了词作;参议员汪荣宝则提出以《尚书》所载《卿云歌》为词,末增“时哉夫,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”一句。1913年4月,教育部将四篇拟稿提交国务院,呈请大总统交国会公议,议决后再聘专家作曲。此后便如泥牛入海。
实际上,大总统袁世凯并无心于教育部提案。1915年4月,外交部提请制订国乐,袁世凯批令礼制馆“妥速商拟”。很快,礼制馆就拟定了一首国歌,5月23日得到袁世凯批准,随后在《政府公报》上公布:
中国雄立宇宙间,廓八埏。
华冑来从昆仑巅,江河浩荡山绵连。
共和五族开尧天,亿万年。

1915年8月礼制馆印行的《国乐》。
这是中华民国第一首正式国歌,后人取歌词首句“中国雄立宇宙间”为名。当年12月袁世凯宣布恢复帝制,歌词中的“共和五族”已不合时宜,礼制馆随即修改为“勋华揖让”。
洪宪政权覆灭后,未改词的国歌仍然被使用。1919年一战结束,巴黎和会制订的《凡尔赛和约》无视中国的正当利益和要求,国人群情激愤,五四运动就此爆发。6月28日,中国使团首席代表、外交总长陆徵祥抗命拒绝签字,宣布辞职。滞留巴黎期间,陆徵祥委托法国百代公司录制了一张唱片,一面是歌颂参加欧战华工军团的《侨工歌》,另一面是《中华民国国乐》,即“中国雄立宇宙间”的军乐队演奏版。1920年1月陆徵祥回到中国,将订购的两箱唱片赠送给各个机关,以广传播。

百代公司唱片《中华民国国乐》。上海图书馆藏。
五、折中之作《卿云歌》
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,使人们对国歌的关注再次聚焦,文化教育界对此展开了广泛的争论。有学者归纳争论的焦点为:是崇文还是尚武,是文言还是白话,是中乐还是西乐?1919年11月, 教育部成立国歌研究会,专事新国歌制订。鲁迅先生曾担任研究会干事。几经论战,教育部选择了1913年汪荣宝提出的《卿云歌》方案,但只用原词,删去增添的末句。后聘请音乐家分别制谱,并选定萧友梅的谱曲。经国务会议通过,1921年3月31日由大总统徐世昌批准,在《政府公报》上公布。原词是:
卿云烂兮,糺缦缦兮。
日月光华,旦复旦兮。
这首国歌词采上古,调用西乐,是一首折中之作。
徐世昌相当注重对外文化交往,曾支持巴黎大学创建中国学院,为此,巴黎大学1921年授予他荣誉文学博士学位。曾任交通总长、内务总长的朱启钤,受命为特使赴巴黎参加典礼。4月23日,在巴黎大学礼堂举行的典礼上,“首奏中法国乐”。这中国国乐,应该就是《卿云歌》。时任驻瑞典公使、《卿云歌》的倡始者汪荣宝,也参加了典礼。

巴黎大学授予徐世昌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典礼,前排正中二人,左为汪荣宝,右为朱启钤。
4月26日,巴黎大学文学院院长布吕诺(F. Brunot)邀请朱启钤录制了一张唱片,题为《在法国的使命》(Sur sa Mission en France),一面是讲述典礼始末,另一面是吟诵《卿云歌》。这个录音虽然不是国歌的歌唱,却保存了珍贵的传统吟诵声音史料。

巴黎大学语音档案室录制的《卿云歌》,百代公司出品。法国国家图书馆藏。
六、载之而南:南方政府的国歌
广州是近代民主革命的策源地。为了维护民主革命成果,1917年孙中山南下广州,创立了中华民国军政府,1921年改组为中华民国政府,1923年建立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。中山先生身后,在国共合作的背景下,1925年7月,国民政府成立。这一时期,中国处于南北政府对峙的局面。
1921年1月中华民国政府成立前夕,军政府司法部长徐谦创作了一首国歌,由知名天主教人士、时任澳门圣若瑟修院牧师的刘雅觉谱曲。其歌词屡经修改,存本各有不同。1922年1月,徐谦在《广东省教育会杂志》上发表《采用新国歌之必要》,称许多人提出过修订意见,其中包括汪精卫。还说此歌“现已经政府及省政府采用”。但经过哪些政府程序,何时公布,目前尚未找到记载。后来流行的歌词是:
中华国旗,凌风飞扬。兴我民族,华夏之光。
人民平等,携手同行。共和肇造,基民本以为邦。
洪惟民国兮,人民共有共治共享。洪惟民国兮,人民共有共治共享。
中华国旗,薄云高标。还我民权,天日为昭。
人民自由,真理是效。郅治渐臻,顺民心以改造。
洪惟民国兮,人民共有共治共享。洪惟民国兮,人民共有共治共享。
中华国旗,破空卓立。裕我民生,土地日辟。
人民相爱,干戈永戢,大同共登,合世界以为一。
洪惟民国兮,人民共有共治共享。洪惟民国兮,人民共有共治共享。
(据1921年9月《音乐杂志》第二卷第七号录)

1921年12月《音乐杂志》第二卷第九、十号合刊刊登的《中华民国新国歌》。
于是,1920年代的广东,《中国雄立宇宙间》《卿云歌》和《中华国旗凌风飞扬》三首国歌并行流传,而且都有唱片出版。
1928或1929年,香港新乐风公司(Sinophon Co., Ltd.)出版了军乐版《中华民国国歌——卿云歌》,由苏格兰边民团第二营军乐队(The Band Of The 2nd BN. The King’s OWN Scottish Borderers)演奏,厄尔(W. H. Fiz Earle)指挥。苏格兰边民团是英国陆军的一支部队,1926—1930年驻扎香港。

新乐风唱片《中华民国国歌——卿云歌》。杨涌先生提供。
1929年,德国卡尔·林德斯特罗姆公司(Carl Lindström AG)在广州录制过两张国歌唱片,以璧架(Beka)商标出版。一张是《中华民国国歌》,即《中华国旗凌风飞扬》;一张是《国歌》,即《中国雄立宇宙间》,都是军乐队演奏、男声独唱。民间编印的唱片曲词册,则标注“广东陆军军乐同学会会员奏乐,谢剑生君唱歌”。这个同学会已无相关资料在世,只能查到谢剑生1930年曾在广州参加过欧阳予倩组织的乐队。
曲词册将后者的歌名改为“中国歌”,显示了徐谦版国歌在南方民众心目中有更正统的地位。

璧架唱片《中华民国国歌》《国歌》,分别由王钢、王跃进先生提供。
百年光阴转瞬而逝,站起来的中国已走出苦难。今天,学者们对中国国歌史的探索日渐深入,发表了许多专业文章和著作。但略存遗憾的是,人们大都忽略了这些原汁原味的唱片。互联网上时而流传着一些国歌的MIDI音乐,大多是用打谱软件自动生成,听起来毫无生气。
斗转星移,这些珍贵的声音会渐行渐远。希望有一天,这些唱片能被汇集再版,让我们多一份对音乐的怀想和思索。毕竟,那是我们曾经的国歌。(感谢王钢、王跃进、杨涌先生和中国音网提供图片及音频)
栗军芬
责编 刘小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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